桐花中路怪谈,那些血淋淋的东西,密密麻麻

时间:2025/6/6来源:本站原创作者:佚名 点击:

最初

那些血淋淋的东西密密麻麻地趴在地上,抬起那张脸,齐刷刷地看着他。

01

「这边还有一个伤者,赶快!」

「这还算是伤得轻的,那边几个已经闹得人仰马翻了……」

「医院不太忙……这个右腿骨折,送三楼做个止血接骨,赶紧的!」

……

「现在帮你做麻醉,深呼吸。」

「病人情况?」

「血压/70,脉搏80,状况稳定。」

「医生,这里是X线片,病人右腿长骨骨折。」

「手术刀。」

……

「医生,长骨刺入血管了!病人呼吸增快,心动过速……」

「呼吸系统感染了?胸部X片?」

「医生,病人咯血!」

……

「医生……这是……」

「给我看心彩超!」

「右房、右室有扩大,右室运动减弱,医生……」

……

「这不是感染,这是长骨刺入血管引起的肺栓塞……」

「肺栓塞?」

「……已经晚了……晚了,准备通知病人家属……」

……

「请问哪位是病人家属?」

「家属?家属?人呢?!」

「他什么情况……不,我不是家属,他没有家属……肺栓塞?你等等,我打个电话……」

「陆、陆院长?这是个肺栓塞,发现的时候就来不及了,你做过急诊你知道……」

「别废话,这里交给我。」

……

「陆院长,行不得啊……人都死了这么多年,那个玩意儿不能碰啊!」

「我跟了陈志汶这么多年,他那点破东西还有什么不懂的,老女人也死了……人推过去没有?」

「陆院长,你忘了……」

「我没忘,陈志汶怎么上位的,我陆响也可以怎么上位,这个人马上就要死了,连个屁大的亲戚都没有,送哪儿都是一样……」

……

「孙先生,现在送你到住院部A病房入住。你放心,导演和大家都会等着你出来的。」

「没事的,好好养病,也让导演他们放心。」

嘎吱。

门开了。

黑暗,腥臭。

不。

不不不不。

放我出去。

我要出去。

出去。

出去出去出去。

放我出去!

出去!!

孙正霍然睁开眼帘,阴影覆盖下的一块巨大的手术灯迎面而来。

全身都软软的没有力气。他动了动手,脚乏力得紧,他用手努力撑着,坐了起来。

自己躺在这张手术台上,什么时候?

就在刚刚突然从A……刚刚?

不,不是的。

他抿紧了嘴,扶着床沿,双脚下了地。

一边站起来,他一边眯缝着眼端详了一下这个阴暗的手术室,然后用手掸了掸衣袖,似乎要掸去上面陈腐的气息,向门外走去。

关上门的时候,他从门缝随手把手电筒向里一扔,只听骨碌碌几声,没了踪影。

要找一个人,路遐。

路遐左右张望着,身上全是黏嗒嗒的汗。

刘秦不知去了哪里,自己追着出来,绕着三楼走了一圈,走出一身冷汗,却没有任何发现。

有人进来了。

那个时候,是谁进来了?路晓云又做了些什么?

他不是路晓云,无从探测到「穴」里气息的变化,也无从知道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三楼静悄悄的,手电扫开一片弧形的范围,照着几个紧闭的门,像是潜伏的狮子紧闭的嘴,一旦光线移开,就会张开嘴猛扑而来。

他感觉整栋楼里有什么在动,悄无声息地移动着。从那个「它」出来以后,这种感觉就没有消散过。

路遐密切地注意着四周的动静,眼睛、鼻子和耳朵,都以最紧张的状态探测着周围一丝一毫的变化。他甚至像他哥哥说的那样,学着闭上眼睛以皮肤来感觉。

这样高度耗费精力的过程已经持续了近一个小时,而他整个人从入「穴」到现在已经超负荷运作了十几个小时。

他的身体也已经快受不了了。最开始从脚部开始的变化已经爬过了下半身,开始向上半身蔓延,这让他更觉得自己是一个香喷喷的诱饵,一个即将成形的那种东西,必然吸引来无数同类。

而他手无寸铁,一个人战斗。

「嗒、嗒、嗒。」

一种脚步声忽然响起。

「嗒、嗒、嗒。」

缓慢而迟钝地踏在楼梯上的脚步声。

似乎勾起了他颇为久远的回忆,路遐皱着眉头听了一会儿,霍然惊起:这是他曾经仔细研究过的老张的脚步声!他朝着三楼来了!

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接触到这些东西了,更何况谁知道「它」出来之后,这些东西又有什么变化?他看了看四周,数秒之间做了最迅速的决定,躲进档案室。

自他们走后,档案室的门一直虚掩着,眼看脚步声一步一步地逼近三楼了,路遐一个侧身就溜了进去。

以在「穴」里训练出来的速度,他飞快用手电扫视档案室一圈,从地板到天花板,确认没有任何奇怪的东西之后,他松了一口气。

「穴」里的东西活动越发频繁了,这是他刚刚独自在三楼转过一圈之后得出的结论,而这也是为什么他始终未能突破三楼到楼下去寻找孙正的踪迹。左侧楼梯有老张徘徊的影子,右侧楼梯是那个小孩活动的范围。

就好像冥冥之中什么东西把他困在了三楼。

侧耳听着脚步声渐远,他推开一个门缝,用手电小心翼翼地照了照外面。这样在无比的黑暗里晃着手电光是神经最为紧绷的时刻,越是照出这一片的明亮,越是显得那些依旧黑暗着的地方隐藏着重重危机,而新开拓的每一片黑暗里随时都可能跳出什么。

灯光晃过对面的墙壁和门框,暂时确定这一小块范围内安全,路遐轻踏出一小步从门缝挤了出去。

刚欲动身下楼,他即大呼不妙。

楼梯上有一条长长的血迹,不知延伸向哪里。

这决计不是孙正的血迹。

他轻骂了一句脏话,这下糟了。他几乎已经听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了,不、不是几乎,是已经听到!

手电光换个方向,赫然映出一个扭曲的身体,正横在他面前的走廊,看不见面部,只是以极慢的速度蠕动着,血咕噜咕噜地从「它」身下某个地方冒出来,淌了一地。

拳头一下子攥得死紧。

果然,这玩意儿也是冲自己来的。怎么办?!

他手里唯一有效的砗磲匙已经给了孙正,走廊里抓不到任何东西可以防身。

更危险的是—他似乎已经听到密集的沙沙声从楼下向这里来了,还有更多的这种东西?

怎么办?怎么办?!

他脑子里浮现了一个地方。

腿可以不要了,活命要紧!

路遐咬紧牙关,飞起一脚狠力踩踏在那个蠕动着的东西身上,饱含憎恶之情。只听「嘎吱」一声,好像脊椎折断的声音,「吱」的一下一大汪血顿时从那个东西身下涌了出来。

路遐忍不住又骂了一声,继续以飞快的速度跃过这东西,直奔距离不远的普外三室。

普外三室是路晓云留给他的最后的防空洞。他丝毫没有犹豫地、连滚带爬地冲了进去,然后立马转身紧紧扣上门。

心扑通扑通狂跳不止。

自己在这里尚且如此艰险,孙正那边不知又是如何?

但愿这里所有的怪物都冲着自己来了。

他背靠着门,喘着气待心境平复下来。

而这短暂歇气的时间让他有了足够的空间思考:如果,如果路晓云真的成了「它」,不,不会的,他一定会用某种方法解决这个问题的,那么按照最后看到的那篇记录来说,医院从那以后进入了一段平静期,刘秦死了,「它」也不再活动了,问题应该是解决了。

可是,到年底的时候,「穴」又开始吞噬活人了。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有人重新开始了刘秦进行的那种活动,而这个「它」,也变成了另一个新的「它」。

是谁重新开始这种活动的?

听磁带里的情况,刘秦和陈志汶从来没有具体告诉他们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只是听着命令办事,私下察觉这件事不太寻常罢了。

然而密切和这种事情接触的,有几位护士,对了,还有一个……当年急诊室的陆响。

而他就是自己不久前才见过的现任陆院长。

身居掌权之位,行事自由,由此看来,他的嫌疑比任何人都大。这也是为什么他一听说自己是来找人的,就赶紧叫人把档案室的资料处理掉的原因(虽然没有来得及处理干净)?毕竟当初严央第一时间接触的就是他,而他也应该从严央那里听说过不少事情(严央看起来比较信任他)。

他竟然胆大包天到动用这种禁忌的东西……但是,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留着严央和刘群芳的资料,对了,还像陈志汶一样找人写记录……

原来如此!

路遐恍然大悟,陆响没了刘秦的指导,在执行的过程中必然出了什么差错,医院里就此出了一个大问题,他留着所有资料和记录都是为了寻找方法解决这个问题。

原来他和我们是一样的。他虽然身在「穴」外,却也如同被困在这个「穴」的怪圈里,苦苦挣扎寻找着破解的办法。

陈志汶,陆响,每一个试图利用「穴」的人,最后也都落得和被他们牵连而入「穴」的那些无辜生命同样的结局。

路遐笑了。他明明听到密集的沙沙声在门外聚集,却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白的牙。

不能放弃。

路晓云在最后关头做出了多大的牺牲,自己就必须鼓起多大的勇气。

路遐吸气,拧开门锁,浓稠的血水沿着门缝滴滴答答渗进来。他右手扣住门锁,侧身手肘用力,将门狠力向外一顶,动作顷刻之间一气呵成。

只听「啪」的一声重物落地的巨响。

这扇门不知被自己老哥施了什么魔法,对付起这么难缠可怖的玩意儿倒是得心应手。

「沙沙」「沙沙」。

「沙沙」「沙沙」。

又有数个密密麻麻涌向这里。「它们」畏惧着这扇门,只能在门外虎视眈眈。

不解决「它们」,就将困死在这个屋里。

路遐故意将门拉开一个更大的缝来。果然就有血淋淋的肉团往门缝里扭动着挤来。

路遐禁不住又噼里啪啦骂了一串,以飞快的速度倒退几步,然后猛冲一下,飞起一脚,将门板踢飞撞向右面墙壁。

只听啪唧几声血肉模糊的巨响,路遐本就高大,力气足,这一脚之下,门板不知夹死多少那个「东西」,又不知撞飞多少那个「东西」。

门前倒是一扫清明雪般空旷宽阔了。

他长吐一口气,拍了拍手。

「要不是我饿得没力气,那就是一脚一个……」

话还没说完,他忽然没了声。因为他隐约听见一个熟悉的脚步声。

很轻很远,但再熟悉不过。

这声音似乎从走廊尽头传来,手术室的方向。

孙正!

路遐一阵激动,奔出门外。

奔到走廊,他迫不及待地用手电向手术室方向照去,没有人影,脚步声却仍然在响。

他在里面。

「正,我在这里—」他喊话还未结束,就被一股大力猛地拖倒,下巴生生磕在地板上,差点没把舌头咬断。

什么?!他惊慌地想爬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脚踝被什么紧紧抓住了,向走廊的另一头拖去,亏得他身材并不瘦弱,那力气有点拖他不动。

路遐一眼向脚那边望去,这一眼差点没把他吓得一口气上不来,他竟然隐约看见一个苍白的手,小孩子大小的手抓着自己的脚踝。

这是那个高家的小孩,而自己,现在的自己,竟然能看见他了!

他不知是被小孩吓的,还是被自己吓的,竟怔怔的,不知道挣扎了。

「咔。」

那边普外三室的门动了动。这一声响倒是把路遐惊醒了。

他再转头看向那边,大叫不好。

刚才那脚之下,还有一个生还者,此刻肉团一般,蠕动着从血堆里格格怪响着爬出来,朝自己而来。

身形之扭曲,连脑袋在哪里也分辨不出了。

「正!孙正!」路遐叫着呼救,却发现自己已经用尽力气,这呼救声微弱不堪。

将自己拖倒的小孩也真是怪力惊人,那一只苍白的小手已将自己拖动,刷刷地摩擦着地板,整个人不着力地倒着往那侧楼梯而去。

血肉模糊的那个东西行动看似缓慢,却也慢慢挪到了自己跟前。

眼看那肉糊糊的一团就要撞到自己脸上。

难道我真要与他们化为同类,生活在这永恒的黑暗之下?!

千钧一发之际,路遐大吼一声,两手向前长伸,正好抓住了前方的门框。他死死扣着,脑袋躲避着那个肉团,可人已经躲到墙角,无处可避。

他忽然想起,自己在一开始就提到过的一件事,路晓云在关键时刻也曾经叮嘱过严央的一件事。

不要动任何会发出类似铃铛响声的东西。

他几乎是用尽最后的力气,从裤兜里摸出那把从头到尾都没能派上用场的院长办公室的钥匙,一把扔到那小鬼附近。

小朋友,对不住了!

路遐心里念叨。那块鲜血淋漓的肉团立刻一溜过去,一跃而起扑倒那小手看不见的后半部分。抓住路遐的小手终于脱力,和着那「东西」直滚到走廊那边去了。

那究竟是什么怪物……

路遐心惊胆战地扶着墙站了起来,浑身几乎虚脱。看不出来那块只会蠕动的肉块还能爆发出如此速度,看来自己真是次次死里逃生。

幸好不论身体如何变化,到底还是受自己控制。

想到孙正,他「呼」地一下又站了起来,狼狈不堪地继续朝手术室跑去。

02

阴影里,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从手术室的门缝里款款走了出来。

路遐手里的手电筒晃了晃,停在那个人脸上。

清秀的面孔,苍白几乎无血色,微抿的唇,和被灯光照得睁不开的眼。

「正!」路遐叫了一声,直奔过去。

那个人也恍惚地抬眼看见了路遐,神情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还差几步远的时候,路遐几乎是张开了双臂要拥抱了,但他忽然就猛地刹住了脚步。他看见孙正皱着眉头有些迷惘地看着自己,忽然就迟疑了。

如果自己靠近孙正,那堆追着自己而来的怪物也会追着孙正而去。

而自己,也俨然已是……半个怪物。

眼前的孙正和自己,好像已不再是十几个小时前的孙正和自己。

他开口想说什么,又闭了嘴。

他竟失去了相认的勇气。是害怕自己,还是害怕这个三番四次消失又三番四次从手术室里出来的孙正?

谁知道这个回来的孙正,还是不是消失时的那个他?

「路遐。」孙正叫了一声,又向前走了一步。

「正……你……」路遐欲言又止。

「什么?」孙正问道,眼里透露出一种欣喜,这欣喜却让路遐不知为何觉得有些陌生。

「你……」路遐刚想说话,突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凉意和黏腻感从脚上向上爬,「你不要过来!」

什么东西爬到了自己背上。

「你怎么了?」孙正脸色变了变,更靠前了。

路遐紧张地后退一步,身后的这个「东西」,不一般。很不一般。

他简直能感到那个气息吹吐在自己的后颈。冰冷的、死亡般的气息,就在刚才一瞬间倏地贴到了自己背上。仿佛两只黑洞洞的眼睛早就在观望着自己的一切,然后在这最后一刻,终于抓住了自己。

是……「它」吗?

「它」终于找到了我们吗?因为……我要成为「它们」的一员了吗?

「我、我没事,你站在那里,不要动。」

这下糟了……怎么身体,有点不受控制……脚动不了了……不可能的,不可能的……这……

不能让孙正过来,也不能让他被「它」捉住。

「你到底怎么了?」孙正的声音着急起来。

路遐看着他,近在眼前,又好像远在天边。

我到底怎么了?我也不知道。

「快……给我,给我那把钥匙,」路遐艰难地说,「给我,我就没事了……」

也许钥匙……是最后的希望。

也许钥匙……也救不了自己。

孙正一边在兜里摸索,一边靠近路遐,眼睛四处张望着:「有什么东西?!」

「没、没有!」

什么都没有……不要看,我怕你一看……就看见「它」……

而那个时候,你肯定不会扔下我一个人跑掉的。

摸了一会儿,孙正终于摸出了那把砗磲钥匙,他刚拿出来,看见那晶莹如玉的钥匙,眼睛忽然一亮,说:「对了!我终于找到出口了!」

路遐一怔:「出口?你找到了?」

他伸手去够那把钥匙,却发现自己够不到。

孙正走近一步,语气也放温柔了:「路遐,我们终于可以一起出去了。」

那个「东西」似乎已经停在了路遐背上,就像死亡已经在虎视眈眈。

孙正的手也搭上了路遐的手,冰冷的。

路遐不知神经哪里一跳,「啪」地一下打掉孙正的手:「别碰我!」

孙正仿佛也被他这举动惊到了,看着他,眼里充满了惊疑。

「我……我……」路遐结巴着,我怕你被我传染,我怕你看到那个「东西」。但他没能说出口。

他不知道如何解释那个「东西」为什么总是出现在自己周围,可是他知道,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自己已经不再是个正常人,自己在不停地吸引着这些「东西」。

而他,不能让孙正也这么明白。

「一个人常常都是莫名其妙就变得很重要的。如果,你突然意识到一个人非常重要的话,就会开始觉得害怕了……」

……

「同样是觉得一个人重要,刘群芳其实很害怕……我比她更害怕,孙正。」

……

「你找到出口了?」路遐遮掩尴尬,后退一步,又结结巴巴地说,「这很好,你、你可以出去了。」

孙正一挑眉,眉中隐隐有怒气:「你什么意思?!」

「其实,只要你出去,我就可以放心了……」路遐这句话是发自肺腑的,他强忍着黏在自己背上的那个「东西」带来的恶心感,认真地说道。

早在他发现自己腿出了问题的时候,他就已经有这个心理准备了。

自己恐怕是出不去了,但他会和孙正走到最后,只要能帮助他出去,他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

孙正正想说什么,路遐又开口了:「你不用担心,我会陪你到出口的,至少我也要看看出口是什么样子不是……」

他还想笑,却笑得很难看。

孙正猛地抓住路遐的手:「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路遐注视着孙正的眼睛,忽然觉得自己这么久的挣扎,此刻竟一下子都豁然明朗了。

坦然了。

心境虽然是从未有过的凄凉,但再也没有任何杂乱思绪的纠缠了。

背上的那个「东西」竟也似不存在了。

自己找到了哥哥,在这种极端的情况下,能将孙正安全地送出「穴」,就行了。这原本就是一种奢望,而如今有一个人能出去,那已是奇迹了。

「我至少……要帮你看看,那到底是不是出口……」路遐又笑了,一掌拍在孙正的肩膀上,顺势把他从自己身前推开。这掌牵动了背上的「东西」,他咧了咧嘴,又很快把这个表情遮掩过去了。

「路遐!你现在发什么神经?!」孙正几乎是吼了起来,「你是不是不相信我了?!你不想跟我一起出去了?!」

「来,砗磲给我。」路遐还在笑着伸手去拿孙正手上的钥匙。

「路遐!!」

路遐无奈,一摊手:「没错,我骗你的。我不能和你一起出去了。」

「啪!」

孙正将手中的砗磲狠狠摔在了地上。

「你骗我?!」

「我都是骗你的,你赶快走吧,我没有想过和你一起出去,我已经找到了哥哥的消息,我……」路遐一边说,一边连连后退,自己都觉得自己这模样,真是又可笑又狼狈。

「路遐,你看着我,你到底有什么问题?你认真说,好吗?」孙正又一次放软了语气,他看着路遐的眼光里,带着某种希求。

路遐从来没有见过孙正这样的表情。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孙正,眼里怎么也会有这么柔软的东西?

路遐几乎就想拉着孙正落荒而逃。

但他感到整个人都僵硬了,动不了了。

自己就像慢慢在被「它」吞噬,第一层皮已经被「它」剥下。

只剩下嘴,还能不流畅地说话:「我认真的……你走吧,我实话告诉你……这、这个『穴』,想要出去,就必须、必须由『它』来控制……你懂吗?我哥哥当年,就是变成了『它』,『它』就是我哥哥,医院才、才……」

「你在说什么,路遐……你……」

「所以……我留下来,最好,我也可以变成『它』……一开始那封信里,就是这么告诉我的,我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我骗了你……没办法,你赶快走吧。」

路遐说着,他从来没有发现,说谎是这么困难的一件事,每一句话,都要让头和心翻腾一遍。

这一次骗你,真不好意思。

但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以前说过的什么,你就当作都是在骗你吧。忘了最好。

「你相信我吗?」

……

「我们两个人一起进来,就一起回去,一起出去,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

「我一定会让你出去的!」

03

「没错。」孙正眼里的柔软突然消失了,脸色就在一瞬间改变了,仿佛笼罩了一层阴霾的冰山,「『它』曾经是你的哥哥,路晓云。」

这句冰冷的话让路遐所有翻腾的情绪刹那静止了。

「因为他,这个『穴』有了一个且仅有的一个幸存者,但是,」孙正语气一顿,忽然笑了,嘴角弯起的弧度像是刀锋锐利的弧度,「你回头,看看趴在你肩上的那个『东西』。」

路遐惊而回头。

一张脸,一双眼睛。

一张熟悉的脸,一双熟悉的眼睛。

孙正的脸,孙正的眼睛。

「你不该骗我的,路遐。」孙正笑意愈浓,「我几乎都心软了。」

路遐不停地来回看着眼前的孙正的脸,和停在自己身上的那张脸。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他找不出任何不同。

但他感受不到任何呼吸。背上的这个「孙正」没有任何呼吸。

「我也没想过会是这样的。」孙正慢慢走近路遐,他伸出手,扣在另一个趴在路遐肩上的「孙正」的脑袋上。

渐渐扣紧用力。

路遐转过头不去看那血腥的场面。

肩上的重量一下子消失了,却没有鲜血溅到自己的身上。

那个人拍了拍他的肩,让他睁开眼:「你再看看你身后。」

路遐扶着墙,拿着手电向身后照去。他趔趄了一下,觉得自己快站不住了。

那些血淋淋的东西密密麻麻地趴在地上,抬起那张脸,齐刷刷地看着他。

都是孙正的脸,都是孙正的眼。

「很熟悉吧?喜欢吗?」

路遐一下子坐倒在地。

不可能……不可能……

孙正也顺着蹲了下来,凑近了看他:「你还好吧?我扶你起来。」说完他伸手就去扶路遐。

路遐一下子挥手挡开,抬头望向孙正的眼里有种说不出的凄凉。

孙正「哼」了一声,不一会儿又兀自笑了起来:「也对,我急什么,你不是很快就要和『它们』一样了么……」

路遐只觉得呼吸也艰难起来,胸口剧烈起伏着。

也许这不是孙正。

也许这是「它」搞的什么诡计。

他如此安慰自己,可是越来越多的细节浮现脑海里,他的想法就像漂浮在水里的稻草,时而左,时而右,没了个定数。

他仰面靠墙,闭上了眼。

孙正注视着他,笑意隐退了,悲意从冷漠的脸上一逝即过,然而很快他又挂上了笑容。

过了一会儿,路遐突然睁开眼,竟似十分平静地问:「这个『穴』,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让孙正一怔,顿觉十分无趣似的,他将怀里的复读机扔了出来:「A里捡到的,自己听吧。」

路遐仍十分平静地捡起复读机,擦了一擦,摁播放键的时候,却不知为何手抖了一抖,按成了快进键,他匆忙去按停止键,却又手滑按下了播放键。

磁带里呜呜响着。路遐两手一摊,靠在墙上,整个人就像被抽空一般,竟任它去了。

孙正面无表情地捡起那个复读机,按了快退键,直退到磁带的最开始,「咔」的一声不动了,他又面无表情地按下播放键,把复读机放回路遐的面前。

不知为何,这里播放的磁带嗞嗞噪音竟少了许多。

路遐像死人一样听着严央坐着电梯一路追着路晓云追到了「穴」里,又听到他们进到A病房所见的一切。

讲到倒挂的人的时候,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问点什么,却哑着声音,什么都没能问出口。

路晓云刚刚说完「这是……出口……」孙正「啪」的一声按掉复读机。

「你确定你还想知道接下来的故事吗?」

路遐的脑袋转向孙正,目光都显得十分呆滞,然而他还是缓慢地点了点头。

「咚!」

磁带里传来巨大的重物坠地声。

「路晓云!!!」严央一声急吼。

一阵轻微的混乱,严央惊慌失措的声音:「路晓云,你醒醒,你、你怎么、怎么……」

怎么可能会倒下?

但路晓云确确实实倒下了。

「嘎吱。」

门被谁推开了。

严央问道:「谁?!」

「这个时候,好。他,不懂『它』,只有我,才可能。」中年女人嘶哑难听的声音说着不流畅的语句。

看不见任何东西的严央像是一下子撞到什么,「砰」的一声:「刘、刘秦?!」

女人没有说话。

「你不是死了!哦不,你没死?你来这里干什么?!」

女人走了两步。

严央立刻紧张地喊:「不许动他!」简直可以想象得到他是怎么像被踩到尾巴一样护在路晓云的身前。

「『它』要带走他,不用我。」刘秦突然格格怪笑起来,「你,知道了这个秘密,『它』也不会饶过你。」

「秘密?这里除了一堆恶心巴拉的死人和你这个恋尸癖的怪女人,还有什么秘密?!」严央急了,「我要是那个什么『它』,就第一个带走你这个扰『它』清净的女人!」

「哈哈哈哈!」刘秦更加刺耳尖锐地笑了起来。

「你不懂,『穴』是什么。你们,懂吗?」刘秦尖厉的声音几乎穿透了磁带,「这个世界,每个地方,都有数不清的罪恶,又有数不清的新生命出现,没有『穴』,这些罪恶就会不停地累积,传给新的生命……」

「什么?」

「『穴』,是一个通的、循环的通道。每个城市里所有的罪恶和污秽都从这里过滤,新的生命才有一个新的开始……你们不懂『它』,不尊敬『它』,不守护『它』……『穴』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个过程,只有随阴,守护『它』,在你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

严央没有说话。他也说不出话来。

「你看,这就是你所谓的出口……」

严央动了动,又惊起道:「不,我不能看!」

路晓云说不能看,就一定不要去看。

「你,怕了,」刘秦格格笑着,「出口,是什么?这里和那里,不过,是两个对称的世界,这两个世界,有什么区别呢……你看,这个门,这个房间,在医院出现之前,在很早很早之前,你们就害怕『它』,封闭『它』……直到我,才真正地打开了『它』……」

「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很简单,我把这些,都献给『它』做礼物,没有灵魂的—死人,都是『它』的祭品。我用他们把『它』吸引了出来,『它』碰到的每一个人,都会被带进『穴』内……」

「不可能!这是绝对不可能的,这些都是生命啊!」

刘秦没有理会严央,继续道:「每个祭祀需要一个死人,就是挂在这里的,他们,和一个活人,一个准备被『它』带入『穴』的替代品。这样,我就可以用这两个人,从『它』手里换得另一个人的生命。」

「难道就是这样,医院……才不断有人误闯入『穴』,却一直没有出口……」严央的声音听起来挣扎而痛苦,「我还是不懂……」

「没错,是我,打乱了这个『穴』的循环,我没想到,这些祭品,死掉的东西,无法流通,阻碍了『它』,『它』不停、不停地吸收着罪恶,却永远没办法消化……所以『它』找了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人入『穴』。」

「你这个丧心病狂的女人!」

「不,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不过,当我变成『它』的时候,我就会明白了。」

「那些入『穴』的人和这些、这些干尸有关系?不不,不可能。没有谁可以主宰人的生命,以命换命,什么罪恶,什么新生,这些都是不可能的,你知道这些是不可能的!」

这些都是不可能的。

刘秦在颠覆严央的整个三观。

除非这个「它」……

「它」把接触到的人都带入「穴」里,而把应该死去的人的生命留了下来,「它」岂不是主导死亡和生命的存在……

「如果,要用你们常见的那些东西来说,」刘秦顿了顿,「『它』就是死神。」

死神……?!

「你们都错了。」

「我们……错了……」严央喃喃重复着这句话,不知是在疑问,抑或是在思索。

所以刘群芳的爷爷才说,和「它」斗了这么多年,才知道自己错了。

因为这个「它」……从来都不应该是敌人。

「好了,」刘秦语气转冷,「时间到了,『它』该做出选择了。」

磁带里响起绳子拖动的摩擦声,还有一阵金属碰撞叮叮作响的声音。

「好臭,你在做什么?」严央掩住了鼻子,声音有点闷闷的又十分理直气壮地喊,「有我和路晓云在这里,你还能继续胡作非为吗?」

刘秦轻笑了一声。

「这里有三个入『穴』的人,『它』会选择我成为新的『它』,而他—就会是那个死人,你……就陪我永远待在这里吧……」

严央闭着眼睛,看不见刘秦的动作,但他似乎没有怯退:「怎么可能?!我不知道你会怎么做,我也没什么特殊本事,但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拼了命地不让你成功,你就永远无法完成那件事了。」

「这不是你或者我的选择。病毒会选择宿主,『它』,也会选择下一个『它』,你不懂。」刘秦声音尖厉起来,「我12岁的时候,祭祀,『它』就选中我,阿妈把我放跑了出来……这一次,『它』当然还是会选我,『它』会选择最能承受这个世界的罪、怨、冤的那个宿主。」

刘秦又走了一步。

「不、不许动他,」严央的声音听起来开始发颤,「路晓云,路晓云,你快醒醒……」

磁带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大不了,我、我背你,我们逃出去,路晓云,你……」

他突然不说话了。

因为那个熟悉的平稳无波的声音终于出现了。

「我说过,你不会,也不可能,因为……」刚醒来的他说话还有些低沉。

「路晓云……你真是大英雄superman,我对你是又爱又恨欲罢不能……」严央又惊又喜。

「严央。」路晓云打断他。

「哎,哎?」这大概是严央第一次听到路晓云直呼其名。

「记着,刚才她所说的『穴』的秘密,和这里你看到的听到的相关的一切,出去之后全都要忘了。」

「可是……」

「如果不能忘了,这个秘密就要保守一生。所有从『穴』里出去的人,生命都很短暂。我不觉得你会成为一个例外,所以你不用保守这个秘密太久,也不会太辛苦……」

「我不会说的,这些胡话说出去有谁相信吗……」

「一直到死,都不能告诉任何人……我弟弟也不行。」

「停停……」严央听到这些,竟开始有些恼怒,「什么死不死的,医院的问题怎么解决?我们怎么出去?你脑子是不是还有点晕?」

「磁带,也不能带走,再也不要回医院。」

「路晓云?!」

路晓云没有回答他,而是突然对着另外一个人说话了:「随阴人,你敢和我赌吗?」

「哈哈哈!」刘秦再度尖锐地笑了起来。「赌?」她说,「赌什么?」

「赌他,和医院。」路晓云指的「他」无疑就是站在一旁的严央。

「路晓云?!」严央又惊又疑。

嗞嗞。

噪音响了起来。

嗞嗞。

而且越来越大。

「我已经赢了。」路晓云淡然宣布。

「哈哈哈!」女人大笑起来,「怎么可能?」

「你看看我,你12岁就认得这是什么。」

磁带尖厉地响了一下,就像是一个急刹车,一个刀锋猛烈划过玻璃的声音,女人在磁带里尖叫起来。

「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会赢过我?!我才是『它』选中的人……」

她不可置信的凄厉的呼喊戛然而止。

「砰。」

一声重物倒地的巨响。这个疯狂而执着的女人在最后一刻终于感受到了失败和惊惧的滋味儿。

她留给这个世界的影子将是无止境的怨念。

刘秦死了。真正地死了。

「它」其实早已经做出了选择,就在之前路晓云倒下的那一刻。

只是严央此刻仍然不曾意识到,他和眼前这个男人之间的距离。严央以为,面前的他仍是那个言语冷漠、朋友少得可怜、神出鬼没的路晓云。

「路晓云,那绳子的尽头,一圈黑黑的,像没有底的……你、你看见了什么?」

「……生命。无色的生命。」路晓云的声音就像从遥远的边缘地带传来,每说一句话,就伴随着阵阵嗞嗞声,使得原本就因为距离而难以听清的谈话更加模糊。

「生命?生命是什么样的?你怎么知道那就是生命?」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谁向前走了几步,另一个人又紧紧跟了上去。

「路晓云,我可以睁开眼睛看吗?」

「不可以。」

「我什么时候可以睁开眼睛?」严央急着说话。

「有光的时候。」

「那我睁开眼睛就可以看见你,是不是,路晓云?」

突然有人笑了,这个笑声如此陌生,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别傻了,这里没有路晓云了。」

只有「它」才能带你从手术室到A,也只有「它」能带你出去。

因为,我已经成为「它」。

刘秦才是那个替代品。

医院的「穴」从来没有人出去过,或许会有唯一的一次例外。医院的「穴」从来没有出口,或许从此会有。

他赢了,战利品只有赌注,没有路晓云。

空气仿佛停滞了一刻。

「严央,你抬头。」

「不……我不看了……」严央的声音里压抑着什么,哽咽着什么。

「抬头。」

「不。」

「你看,有光。」

多年以后,不知谁留下的一张照片,缓缓从门缝里飘了出来,照片里有一个沐浴在阳光里的灿烂笑容。

04

曲终一声,戛然而止。

磁带断在这里。

再也不会有任何路晓云或是严央的声音响起了。

「听到了吗?」孙正靠近路遐,「你哥哥,是被『它』选中的下一个『它』,刘秦是替代品……」

路遐的眼皮动了动,抬眼看孙正。

「我就欣赏你们路家人这一点。」孙正回视路遐的目光,「他是第一个赢了『它』的人。」

路遐的目光移向躺在地上的那个莹白的砗磲钥匙,上面隐隐有一小条裂纹。他之前最不愿去想的一种猜测,终于要成为现实了。

「我至今仍然觉得,路晓云生下来就是要成为『它』的。留在穴里的『它』,在这之后竟然没有让任何一个人入『穴』,」孙正说着,摇了摇头,仿佛不敢置信,「一个人,都没有。」

路遐的手指慢慢在收拢,握成一个拳头。

严央出去了。

医院之后也再也没有出现过新的问题。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过了这么久你才收到这把钥匙了吧?」

带不走的磁带,医院里的秘密。

信封里的砗磲,保留一生至最后一刻的秘密。

「可惜,你哥哥功亏一篑,留下了一个最不应该留下的人。」说这句话的时候,孙正的脸色渐渐变了,笑容彻底消失了,笼上了一股阴怨的气息,「陆响。」

这个名字让路遐从恍惚中醒了过来,他突然伸手抓住孙正的双肩:「所以,A里倒挂的人里……是不是有一个,是你?」

孙正任他抓着自己的肩,又像是自顾自地在说:「是啊……我看见那张脸,我就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他停下来,似乎在回想什么,「算起来,那个护士,叫邓芸是吧?她不应该找到我的……」

路遐的手向里扣紧了,孙正却像是丝毫感受不到疼痛。他继续说:「因为陆响很怕我,怕到了极点……知道为什么后来那个女护士怎么都找不到A吗?因为陆响,哈哈哈,陆响把整个A的大门都封上了,他亲自刷了一遍又一遍的漆。

「那个晚上,他不停地刷着,白色的漆沾了他一身,因为他不停地在发抖,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太难看了,陆院长,那个样子太难看了……

「他以为从此就再也没有人找得到这个房间了,他以为我从此就再也出不了这个房间了……」

路遐的眼睛闪了闪,眼前的这个孙正太不真实,太陌生,他已经分辨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

可是孙正,医院到现在,确实一点点在变,从他开始消失,对看见的血人一声不吭;从他开始怨怼地说些什么;从他开始听到陈志汶和陆响的名字就头痛……

路遐竭力把这些不是孙正的孙正拼凑起来,拼凑成眼前这个挂着阴郁的笑脸的男人。

「我不停地在提醒自己,又不停地忘记。这不怪我。」孙正注视着路遐,「因为我的思想,已经碎成无数个碎片,连我自己都拼凑不起来。」

他看到路遐露出茫然的表情,又接着说:「你听不懂了是不是?是你一路拼回了我的记忆。在那个手术室,我看见一个男人坐在那个房间的窗边向我微笑,就好像在说,来吧,来吧……」

路遐记起孙正在那个房间里奇怪的举动,他指着黑暗里模糊的一片,却说,你看,那个房间!

「后来我忽然想起了,那个向我微笑的男人就是我自己啊!」孙正抚掌大笑,「哈哈哈,哈哈哈,我曾经多少次坐在那个窗边,满怀仇恨地看着窗外的世界啊……我想,你们都来吧,都来吧,和我一起……」

他的笑容又突然停了:「可是,我来到三楼的时候就该想起来的。你记得吧,这层楼有死亡的气息……」

路遐脑子里又闪过他们从四楼来到三楼时的画面:像记忆里老电影般的楼梯,孙正奇怪的反应,走廊里的沙沙声。

「因为这层楼,这个手术室里,有死亡的回忆,」孙正指着自己的脑袋,「死亡的回忆……我的,很多很多人的……连你哥哥,也在普外三室的门前提醒过我,他留下的东西狠狠地震了我一下……」

「你到底……」面对这样的孙正,明明有太多太多的疑问,路遐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问句。

「对了,那个时候,我们还遇见了我,我在地上沙沙地爬,流了一地的血……我们却只是害怕我……」孙正指着自己的手开始微微颤抖,「我不甘心,我爬到了自己面前,我看到那张脸,一下子想起,那是自己的脸……」

血迹的尽头,是一团东西。

在缓缓地爬着,缓缓地挪动着。

沙沙,沙沙。

好像人的躯体,扭曲的形状却又不是任何正常人能做出的形状。

「我一看见那些自己,就头痛欲裂,每张脸都印着我的过去,表示着我曾经的渴望都化为了绝望。路遐,你从来都没有看过『它』的正面,你要是鼓起勇气看过哪怕一眼,那该多好玩啊!」

每一个沙沙爬着的东西,都有着孙正的脸。三楼走廊的,和路遐搏斗过的,二楼化验室大厅的,一楼黑暗里的,这些,都有着孙正的脸。

「不、不可能……」路遐动了一下,却没有力气支撑自己坐起来,「这些都是不可能的!」

孙正温柔地伸手把路遐扶起坐正,轻声说:「你自己不也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情都是无法解释的吗?你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是你一步步带着我,找回我自己的……」

「正,一定是哪里出问题了!」听到这里,路遐找回了一点思路,抓着孙正的手更紧了,「你本来不是来看牙的吗?后来我正好遇见你,我俩不小心就入『穴』了,这个『穴』里的一切东西,都和你是无关的……」

「怎么可能是无关的呢?」孙正又浮出一个浅浅的微笑,「这个世界才是我生活的世界,早在之前,我就完全想不起来我在这个世界以外是什么样的,我出去了又该是怎样的……毕竟那个世界的生活,离我也有很多年了。」

「……很多年?」

「是啊,很多年,这么多年,我总是记起了又忘记,忘了又记起。」孙正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好像自己记性很差似的,「所以当你被困在起过大火的那个房间里,又逃出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我把你放出来了。因为,我忘了我曾经在『穴』里看到过那场大火的再现,我也冲上去打开过那道门……

「可是后来我发现,无论我打开多少次,那都是过去的事,都是无法挽回的……就好像,无论多少次我站在那个电梯前……

「镜子里的人,始终只有我自己。」

我会在「穴」里每个发现的入口都放上一面镜子,如果你看到了面镜子里面有「它」……就是一个本来你身边没有,却出现在镜子里面的人,不要乱动,闭上眼睛用皮肤感觉相对温暖的方向,朝那里走。

……

门又一寸寸地左右分开。

迎面竟是一面镜子!明晃晃的,映出缓缓分开的电梯门和孙正面部僵硬的模样。

……

「路遐,怎么不看着我?我肯定地告诉你,」孙正扬起了眉毛,表情里带着一种快意,「我,就是现在的『它』。」

这是一个路遐已然能猜到的事实,也是一个能彻底击败路遐的事实。他的哥哥是曾经的「它」,眼前的孙正是现在的「它」。

路遐抓着孙正的手一下子松开了。

孙正脸色一变,一把抓回那只手,直勾勾地盯着路遐:「怎么,你怕我?对啊,我也很怕我自己,我不是『它』主动选择的,我仇恨着,然后这思想不知不觉就占领了这个世界……」

「为、为什么?」

孙正看着路遐茫然无望的眼睛,仿佛穿透了这个人,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那也是个像那天一样混乱的下午……」

「砰。」

不知哪里的大门轰地一声打开,几十个纷乱的脚步声也随之而来,远处的,近在身旁的。

这些跑动着的惊医院都震得隆隆响,磁带也鼓噪到了前所未有的大声,仿佛担架车,举着输液瓶的护士,从楼上慌忙跑下来的人们都拥堵到了磁带跟前。

「那个下午,医院里迎来了一批伤者,有十来个。他们都是在这里不远处的古镇上拍摄电影的剧组人员,那天正赶上拍摄一段飞车爆炸的戏,古镇路窄,屋子破旧,不料这一爆,正好将旁边一座危楼震塌了。

「你没听过吧,路遐?应该的,因为这本来就不是个大事故,受伤的也大多都是皮外伤,于是那个编剧,那年……那年他应该才24岁吧,刚入行,跟着到现场,被老房子的横梁砸了一下,医院了。

「你想起来了吧?那时离C大的讲座也并没有多久。年轻的编剧在急诊一看,就说是骨折,送手术室(四)。手术室(四)是个什么地方,那时他还什么都不知道,躺在担架车上,麻药,送进去。

「没有任何人察觉骨折引起的肺栓塞,直到他开始咯血,心力衰竭……不,不急,他还没死。

「医生还没有找到家属,陆院长和导演就赶过来了。他没有死,陆院长推着他一路来到A病房,告诉他:『你在里面住一段时间,导演他们都等着你出来。你要是撑不过,导演和开车的小陈可得内疚一辈子了。』

「那个房间,有个看房人,是个瞎子。他没等到陆院长所说的人死去,就开始了他的工作。倒吊人,听起来很可怕吧?哈哈哈!!!」孙正忽然放声大笑起来,脸却狠狠扭曲了,「我没死!我从头到尾都是活的!我有意识!」

路遐仿佛也被这段故事惊呆了,怔怔地望着孙正。

那部电影,就是他们还曾经聊到过的《黑暗的救赎》。那是在C大讲座一年多后的事情了。

那也确实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个时候的医院已经宁静了很多年,路遐在四处游荡,干点儿闲活,寻找哥哥的消息,孙正躺在手术台上,导演和陆响达成了某种协议。

无亲无故独身一人的孙正,成了牺牲品。

于是,A在陆响当上院长之后重新被打开了,送进去的第一个人,就是孙正。路晓云当年苦心阻止的一切,又死灰复燃。

「那是一种很巧妙的手法,得用一种针,极细的针,扎在倒挂的人头皮上许多地方……血凝得很快的,所以这人必须是刚刚死掉的,这有个度,极精妙的度,还有刘秦的秘法,就像腌制一块肉,你不想听是不是?」孙正的语气突然放得极轻柔,眼神也变得极温柔,望着路遐,「我的故事,你也不想听了么?」

「孙正……」

「我为什么还会有意识呢?我本来应该是死掉的啊?我还在想着,要出去,安慰安慰导演和小陈,出了这件事,不怪他们,不能让他们太内疚。是不是很可笑?

「那明明……明明是永远也出不去的房间……也许我已经死了,挂在那里的那具尸体,皱巴巴的脸……可是,路遐,」孙正的手抚上路遐的脸,「为什么我又还活着?」

「我无时无刻不想着出去,我拍打着门,拍上一天一夜,直到浑身没有力气,没有力气的时候,我就用指甲挠门,一个劲儿挠。总有人会听见吧?总有人会来看看我吧?剧组里,总有一个人会问问,孙正呢?

「没有,我等了这么久,一个人都没有来过。我于是又想着,早在躺在手术室的时候,从那张床上滚下来,自己扭着腿,爬出去就好了。医院,也要找到一个人,带我出去……找到一个愿意带我出去的人,一个要和我一起出去的人……就那么爬得浑身是血,腿折了,伤口撕裂了,我也不在乎……」

孙正看到路遐的脸上有什么东西亮晶晶的,他伸手去擦,擦得手上也湿了。

「你流什么眼泪啊路遐,我早已经没有眼泪了。我想了这么多年,想出去,想出去,后来我才发现,最初的我,已经死了,变成那具尸体,倒挂着,看着我多么可笑。我那些想出去的渴望,挠着门的我,手术台上爬下来的我,甚至幻想着成为一个正常人等着别人带我出去的我,都仿佛变成了活体。那些都是我碎裂的想法,唯一维系着这些东西的……就是出去这个想法……

「你不要不相信,路遐。你自己不也说过吗,有些强大的精神力量会实物化。和你一路走到现在的我,就是那万千碎裂思想里塑造的其中一个我。」

又似乎想到什么,孙正温柔的神色又忽地凌厉起来,他甩开路遐,恨恨地叫了起来:「他们骗了我!你又一次骗我!没有人在等我出去!也没有人愿意和我一起出去!」

路遐终于缓缓地摇了摇头,嗫嚅着张嘴,但是发不出一个音节。

「因为我和他们不一样吗?我不爱开玩笑,我是袁教授的学生,我比谁都认真,比谁都优秀……他们不喜欢我。我喜欢一个人待着,我没有朋友。即使我走了,即使导演和陆响就这么出卖了我的生命,也不会有一个人关心,有一个人过问。他们也许还拍手称快……路遐,我没有做错什么吧……我在这里见过许许多多的罪,我一个都比不上……」

「困在这里的人,都是应该受到惩罚的人吗?」

……

「为什么任何一群人,哪怕只有三个人,都总会去排斥另一个人呢?」

「因为害怕。」

害怕你的不同。

……

「我所有的这些想法,这些怨念,医院的每个角落,直到有一天,我才突然发现,医院……『它』还没有选择我,就已经消失了……

「于是,我成了这个『穴』里的『它』,你无法理解这种奇妙的感受。你告诉我,『穴』是这些罪恶和咒怨的汇集地,而『它』就是这个『穴』的核心。当你日日夜夜看到那些,体会到那些相同的相似的怨念,听到那些人来来往往的声音……

「当你有一天变成『它』的时候,你才能明白……这是一个死『穴』,被这些祭祀吸引出来的『它』只有不断地不断地寻找下一个人来代替自己,解除这种痛苦……这是一种本能,路遐。」

「它」唯一的本能。

「我最快乐的,就是看着陆响因为他唯一的一次冲动而后悔恐惧一辈子。我终于知道刘秦当初的感受了,这就像会上瘾一样。你看着另一个人的生命,他的情绪,他的思想,都完全被你左右,这是至高无上的力量和快乐!陆响陆院长,医院都因此而一塌糊涂,他要把我封起来,他翻到从前的资料,他去寻找严央他们留下的线索,可是他什么都找不到,哈哈哈哈……

「你不要摇头,我不痛苦,一点都不。我明白,因为我太明白了。

「罪恶?哈哈哈哈,世界上到底有什么罪恶?

「谁来定义邪恶与正义?谁来定义死亡和生命?没有。世界上是没有罪恶的。有的是我们身上这张皮,你可以说,这是一张皮。

「这张皮构成了我们的整个世界。这个世界是我们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文字,所有的图画,所有一切能与我们交流的东西。我们住在这层皮里,罪恶?纯洁?正义?那些都是别人和我们涂抹在这张皮上的东西罢了。

「为什么你认为它是污秽的?因为你看到的,你听到的,你学到的,你由此理解到的,这个世界告诉你—它是污秽的。

「我让那么多人入『穴』了。我没有剥去谁的罪恶,我只是剥去了一层皮。

「我还原了生命本来的颜色,生命最初的存在。

「他们为什么走不出去?为什么他们永远无法存在于你们的世界?因为他们的这个世界,已经被我拿掉了,永远不存在了。

「你能明白的,我知道,你那么聪明。」

「孙正,为什么是我?」路遐终于平静地问出口,他看着眼前这个人,还是那么活生生的,有温度有生命的一个人。无法想象这曾经是一具尸体,又或者这曾经是在地上扭曲爬动的一团肉体,更无法想象这个人背后有着一段黑暗故事,还有一个宛如巨大黑洞般的「穴」。

「穴」的深渊里闪烁着万千繁星,每一颗都是一个故事,一个灵魂。

「你?我想着自己还是那个从前的自己,医院,然而你拍了我的肩一下,你告诉我,陆院长是你的叔叔。是的,你提醒了我,陆院长,这三个字,你还记得吗?」

「叔叔,院长是我的叔叔,医院呢!」路遐禁不住有些得意。

「但是你拉着我逃跑,你多傻啊路遐,你没有你哥哥那么厉害,你却比他还逞强。你明明自己都救不了,还想救我吗?你给了我这么多希望……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希望……」

我却不能回应你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它们』总是跟着你吗?那些爬着的东西?」孙正笑了,这是一种真诚的笑,眼睛也第一次笑得弯了起来,「因为我喜欢你,路遐。」

「每个『它』都是我,『它』代表了我的每一个思想和渴望。想接近你,靠近你。」

路遐记起了。

「它」第一次出现,是自己救了孙正,两个人互相扶着走下楼梯的时候。

「它」第二次出现,是在化验室大厅,自己那样宣布:「同样是觉得一个人重要,刘群芳其实很害怕……我比她更害怕,孙正。」

「第三次『它』出现,是你说一定会带我出去的时候。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更多的话没说,对吧?我看见身后一片片的我,眼睛里闪烁着狼一样的目光,几乎要扑食掉这唯一仅有的一刻。」孙正贴近路遐的脸,「这句话,你该是没有印象了吧?」

「它们」已经毁掉了这唯一仅有的一刻了吧?

「不是!」路遐几乎是立刻起身反驳,脸一下子就贴到本就离自己很近的孙正的脸。

你拿掉了一层皮,你却拿不掉一份感情。

那张脸,此刻已经是冰冷的。令他想到在大楼的另一面,倒挂着的那张脸。

两个人的目光终于碰到了一起。

「你好冰,路遐。」然而孙正却笑着这样对他说。

就好像在对他宣布:你走不掉了,路遐。

路遐好像看到那双眼睛里,晶莹闪烁着泪光。

这句话撬动了路遐脑子里的某根线。

我们一起逃出这里。

不可能!

我们是逃不出去的。如果你不能出去,我也不能出去。

「我差一点儿就让你走了。」孙正说着,扬起了眉,「那个时候你却因为『它』而想一个人留下,『它』又怎么样?大不了我们一起留下,是不是,路遐?」

大不了我们一起留下……

孙正牵起路遐的手,路遐顺从地跟着他慢慢地站了起来。

「你看,我不会选择下一个『它』的。」孙正转头对路遐笑着,「刘群芳做媒,老张老毛群鬼为证,档案室拜堂,手术室洞房,领养门外的小鬼当儿子,做一对鬼夫夫。你觉得怎么样?」

路遐跟着孙正向前走了两步,想起这是一个问句,于是他麻木地点点头:「挺好的。」

「我跟你开玩笑的,你想得真美!」孙正笑了起来,「但是,我们可以成为两个『它』,是不是?」

「是。」路遐挤出一个微笑。他的食指在衣服下摆轻轻划着什么,就像在一点一点理清什么。

磁带。路晓云。严央。「它」。

只有「它」才能带你从手术室到A,也只有「它」能带你出去。

孙正没有注意到路遐的动作,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两人走到手术室(四)的门前,路遐主动推开了手术室的门。

「你一定也想看看,真正的我是什么样,是不是?」

路遐又点了点头。

两个人穿过黑暗的走廊,悄无声息地,仿佛已与这黑暗融为一体。

什么时候路遐的手电也没电了,两个人却一直没察觉。

推开手术室的门,孙正领着路遐进去。

「啪。」

这是一条黑雾弥漫的走廊。空气里是彻骨的冰凉。

走廊的尽头是什么?

手在墙壁上慢慢地摸索着,摸索着。也许下一刻,就不小心摸到另一只冰冷干枯的手。

也许下一刻就摸到另一个未知的空间。

然而,两只手同时摸到了一扇门,门上刻满了道道痕迹,就像刻下的是远古洪荒的记忆。

这个房间,是什么年代遗留下的记忆?医院新兴之时,被收容为了其中一部分。

孙正闭眼去摸到门把手。会成为两个「它」的。他这么认真地想道。

路遐在黑雾里倏地睁开了眼睛。这里就是出口。我们会一起出去的。无论他是什么。

两个人各怀心事地一起推开了那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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